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幼苓嗤笑:“是么,丛飞?是谁一周写五封信来着?”
李成梧递上一张雪青的丝帕,丛飞看看丝帕,又看看李成梧,忽地不知所措,干脆撇过脑袋,自顾拿袖子抹泪。
李成梧挪过去,拉下丛飞的袖子,自己替他擦起来,低声道:“别哭了,你姐姐还在这儿呢,你也不嫌丢人。”
冷香兜面,丛飞更加无措,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,眼泪扑扑簌簌地往下掉,他泣不成声地叫道:“爸爸……”
。
李成梧叹口气轻搂住儿子,拍着他的背,像无数年前一样。
时局成全了重逢。
山麓巨大的黑影子后边,太阳渐落,一只鸟掠过去,将到尽头,在几抹红晕中留下一点黑影,它几乎要融进山的黑色区域,接着光色一暗,它飞进去了,天地迎来了夜。
幼苓有时从后视镜里看这对父子,有时看东边海面上初升的圆月。
那是古往今来所有人仰望的,高高远远的月亮啊,此刻,伟大远去,圆月小小的,朦胧一团,偎依在一棵棕榈树梢头。
在美国头半年,幼苓跑去新泽西读书,认识了个经济学者,又结婚了。
李成梧带着儿子住在岛上的大别墅里,因为交通不便,卖了别墅又搬到纽约的公寓去。
有一年冬天,李成梧因为拒绝回台湾,被除了党籍,他自己非常高兴,仿佛多年的恩恩怨怨、是非纠葛都随之一笔除掉,他甚至跟丛飞聊起自己的葬礼,谁会来,谁不会来,哪个萍水相逢之人受过他的恩,哪个亲如兄弟的朋友对他有恨。
一个清晨,旧金山传来消息,李成梧的大哥李成蹊突然病逝。
丛飞不敢相信,说上星期大伯还给自己写了信。
第二天傍晚,纽约下起了大雪,丛飞哆哆嗦嗦地回家(他硕士毕业后去了中城的银行),一进门就骂起投资银行部的经理:“交代两个工作都这么难!
除了能在周末订上21俱乐部的位置,他什么都不会!”
轻玉接过丛飞的围巾,一抖,雪簌簌落在地毯上。
从飞道:“对了,爸爸,我已经请好假了,筱苏哥今儿上午又跟我电话,一定要我们过去参加葬礼,他说这是大伯临终前的意思,我呢,跟姐姐已经说好了,您看您要不就给个面子,一道去呗。”
李成梧站在窗边,隔着玻璃看雪,也不回头,只笑道:“你这意思,跟我不去你们就不能去了一样,有什么可担心的,你们且去,他不会晚上来找你们晦气的。”
“呸,你这说的什么玩意儿?”
丛飞气道,“大伯最后都放下恩怨了,您就不能放下屠刀么?”
雪片绵绵不断扑在玻璃窗上,李成梧看见几十年前,北平城郊的潭拓寺,李成蹊启程去南京那个的清晨,也是这样的大雪。
1912年年初,天还未亮,李成蹊取了帽子出门,临到寺门口,发现三弟弟安静地跟在后面送了出来。
他撑着一把崭新的英国伞,步子慢悠悠的,脸上显出他常有的柔和。
李成蹊回过身走到伞底下,低声道:“这次南京政府的妥协,不是革命不成功”
李成梧接嘴道:“是为了蒙古和西藏的土地,为了诸多不革命者,为了避免内战,为了皇上和平逊位”
李成蹊打断道:“行了,没人要听你演讲,我走后,北京这边,袁世凯很重要。
你年纪还小,在这边,要好生读书。”
寺外一条被完全冻住的小河,暗蓝的冰,在漫天飞雪中显得愈发厚重,李成梧轻应一声:“嗯,知道了。”
李成蹊道:“回去吧,外边儿冷。”
一辆青灰的奔驰车停在河对面,大雪纷飞,古道上已经有早行的商客和军队。
李成梧隔着河站定了,眼见着李成蹊冒雪走过石桥,上了车,奔驰发动机的声音消融在繁忙的古道上。
李成梧觉得自己是在别处看这幅场景,那么清晰,那么温柔,仿佛隔了很久的时间看这雪中的潭拓寺——屋檐、槐树、人声、雪花和奔驰车的影子,没有其他的言语,却是以后他回忆年少时,稀有的曾和大哥相依为命过的证明。
突然河面上嘶啦一声浑响,他侧头看去,冰裂了。
崭新的时代拖着沉重的前朝余孽,踏上北平城的第一条河,在浑厚的冰上,划开了1912年早春的第一鞭裂痕。
几十年来,乘势而上,他被权力和名望所纠缠,同时又被国家动荡的灵魂所纠缠,他处于罪与自罚的枷锁下,处于情欲的迷梦里,处于政治与历史的幻象中,几十年来,他跟兄长、子女、朋友、同事、老师和委员长都争吵不休,当中有几个人,也被他用这些纠缠自己的东西,射杀过。
这几个人,都如李成蹊一般,越是亲密,就越是胶着,越是重要,就越是沉重。
到最后,生而影不与君形相依,死而魂不与君梦相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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